陸星與駐村工作隊同事察看梅灣村蔬菜產業(yè)園項目。受訪者供圖
2020年12月28日,梁晨在查閱資料。新華社發(fā)(儲著傳攝)
張揚帆在同心畫室輔導學生畫畫。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郭杰文 攝
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戴威、郭杰文、吳鴻波、張璇
“90后”,真的長大了嗎?
“90后”,是否找到了自己的方向?
“90后”,到底能不能撐起未來?
當時鐘撥向二十一世紀的第三個十年,第一批“90后”們,也悄然走進人生的30歲。這些新時代的同行者們,常被貼上“垮掉一代”的負面標簽,質疑曾像潮水般涌來,他們卻用自己的方式在激流中勇進。
在最艱苦的地方,在脫貧攻堅一線,是千千萬萬個他們,以瑩瑩之光照亮山河,讓貧困之苦不再延續(xù)。
近日,記者和幾位剛剛邁入而立之年的扶貧干部一起,走進他們的“理想三旬”。
百煉成鋼的“博士書記”
一個東部省份的博士畢業(yè)生,遠赴西北偏遠山村扶貧,會面臨怎樣的考驗?
從西安驅車200多公里,翻過盤山公路。沿途的景色搖搖晃晃,把記者引到秦嶺腹地一個不起眼的小山村。
梅灣村,位于陜西省太白縣。這個人口不足一千的村莊氣候宜人,常年無夏,占盡秦嶺的風光。然而,恰恰因為地處秦嶺深處,貧困仿佛一座愚公也無可奈何的大山,世世代代壓得村民喘不過氣。
“累了吧,路不好走。”梅灣村第一書記陸星笑著攥住了記者的手。如果不是話語間夾雜的山東口音,這個“外來后生”更像是個地道的關中娃。
2018年底,陸星從山東大學材料科學與工程學院博士畢業(yè),通過定向選調生考試,來到梅灣村擔任第一書記。
畢業(yè)前,陸星也曾有相對安逸的選擇:繼續(xù)深造、去大城市謀得一份體面的工作……幾經考慮,他跟隨本心,決心到陜西去“學點東西”。
然而,“學點東西”并不容易。
“村情、項目、黨建……每一處都是發(fā)展中急需解決的問題?!彼宄赜浀?,剛來梅灣村時,村子的產業(yè)基礎薄弱,各項扶貧項目都處于萌芽階段。還沒來得及適應環(huán)境的他,要應付這么多陌生、復雜的難題,的確有些力不從心。
“當時就想,先從最基礎的工作干起,總能有所收獲?!标懶怯靡粋€月的時間走訪全村94戶建檔立卡貧困戶,“我的三本工作日志里,寫滿了大伙想過好日子的愿望。”
收集好愿望,接下來就要把它們變?yōu)楝F實。
陸星首先在產業(yè)發(fā)展上動腦筋。和太白縣大部分鎮(zhèn)村一樣,梅灣村發(fā)展的阻力是環(huán)境,動力更是環(huán)境。因為秦嶺生態(tài)保護要求,太白縣工業(yè)發(fā)展條件有限,卻有得天獨厚的生態(tài)資源。望著頭頂的“雪嶺”,陸星和記者分享起自己駐村兩年的“游覽體驗”。
基于已有基礎,梅灣目前有二十幾戶農家樂,以觀光農業(yè)和鄉(xiāng)村旅游為重點的產業(yè)布局,每年帶來綜合效益30余萬元。
梅灣村小,來的客并不少?!敖Y合村民的意愿和能力,我們申請了最好的政策條件,每戶補貼3萬至5萬元?!弊咴谡麧嵉拇宓郎?,陸星數著幾處農家樂的招牌,“過了今年,我想在村里搞個農家樂協會,統一物價、經營標準,讓愿意干的老鄉(xiāng)先把頭帶起來?!?/p>
冬至已過,秦嶺深處,寒意襲人。
沿著建成不久的通組路,記者和陸星來到村民楊先愛家。
73歲的老楊去年和老伴兒退出貧困戶序列。小院里,老楊指著家門口的高速路,和年輕的書記暢談起村子的未來,“高速一通,咱這兒就在路口,以后來旅游的人會越來越多,村子也會越來越好。”
老楊的“底氣”源于這些年的變化。囿于貧困,他和老伴兒相守多年的家一度破敗不堪。“他家老屋像個古董,到處都是破漏的痕跡。外面下大雨,屋里就下小雨?!笨吹嚼蠗罴业那闆r,陸星帶著駐村工作隊多方申請資金修房子,自己還跑到附近村淘來幾件舊家具,讓老屋里里外外變了個樣。
老屋換新顏,老楊的精神頭更足了。和他一樣,梅灣村263戶村民也在悄然的變化里,窺見了村子的明天。截至去年年底,全村貧困發(fā)生率清零,農民人均純收入從2016年的12033元,增長到2019年的15920元。
“全村脫貧任務基本完成,接下來我們還要跟鄉(xiāng)村振興銜接起來?!标懶怯直P算起村子下一步的發(fā)展。
兩年的基層任職時間將滿,陸星卻不舍得離開。剛來時,有人質疑這位博士書記不過是來鍍層金的過客,可學材料的他卻覺得自己是在煉鋼,“年輕的我們像一塊鑄鐵,只有經過錘煉才能有更好的塑性和強度。”
陸星說,30歲,意味著既要能負重,更要能前行。
愛解難題的“學霸隊長”
從不善言辭的理工男,到和鄉(xiāng)親們有說不完悄悄話的扶貧干部,需要多久?
深冬的早上,我們和梁晨約好,陪他回趟“娘家”。
梁晨,江西撫州人。2007年,他以優(yōu)異的成績被北京大學工學院錄取。四年后,他轉身和燕園作別,為實現自己“工業(yè)報國”的理想,來到安徽銅陵化學工業(yè)集團,成了這里的一名技術人員。
2017年3月,他被選派到樅陽縣長安村,擔任駐村扶貧工作隊隊長,去年6月任期結束。
中等個兒,濃眉,深藍色外套。
在梁晨工作的工廠門外,記者一眼認出了他。
“是你吧?可算見面了,咱們先出發(fā)吧!”他向我們招了招手,又徑直跳上越野車。
車子發(fā)動起來,朝長安村的方向駛去。
“好久沒回去了?!绷撼苦馈?/p>
長安村位于樅陽縣樅陽鎮(zhèn)的一角,是典型的城鄉(xiāng)接合部,村民的人均耕地面積較少,主要收入來源以外出務工為主,村里老齡化現象嚴重,幾乎見不到年輕人的身影。三年前,27歲的梁晨成了村里新來的年輕人。
“下村前,對于將要面對的困難,一點都不擔心,這可能是因為我上學時就愛解難題吧?!睂W霸梁晨早已做好答題準備。
沒想到,第一道必答題就讓他手足失措?!皹宏柗窖院豌~陵方言完全不同,最開始啥也聽不懂,只能干著急?!绷撼空f,剛來村子時,“耳不能聽、口不能言”,走村入戶還得帶上村干部當翻譯。
為跨過語言關,梁晨選擇把更多時間泡在村民家。
一杯茶,幾支煙,村民家里待一天。他說,和鄉(xiāng)親們拉拉家常,既能鍛煉“聽力”,還能了解每戶人家的具體情況,為接下來的工作打基礎。兩個月后,他終于能和村民們順暢地溝通,還和不少人成了朋友。
“我本身很內向,不愛說話。和村民打交道久了,就越來越能說了?!绷撼啃χf。
在公路上疾馳一個多小時,我們終于抵達長安村。一下車,梁晨就領我們往村民何有家走。
晌午剛過,何有正慵懶地倚著門框,梁晨的出現讓他有些激動,一時說不出話來,只是一個勁地沖我們點頭。
“小何是我的好朋友,也是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?!绷撼空f。
何有是村里的貧困戶,與母親相依為命。因患精神分裂癥,他基本喪失了勞動能力,只能協助母親在家門口擺個小攤,家里沒有穩(wěn)定經濟來源。他的病需定時定量服用藥物,這種藥在縣醫(yī)院無法買到,只能到60多公里外的銅陵市采購,極為不便。
“了解情況后,我要求幫他采購藥物。接下來的三年,我每個月初都要去市里的精神病醫(yī)院跑一趟,再把藥交到他母親手中?!绷撼空f。
和小何一樣,在長安村,因病致貧、因殘致貧是發(fā)生貧困的主要原因。
基于這種情況,梁晨組織村干部建起幫扶微信群。貧困戶需跑醫(yī)保報銷或辦理慢性病卡,只要在群里喊一聲,就有村干部上門,為他們提供便利。
三年時間,村里85戶貧困戶全部實現脫貧,人均年收入由2016年的約1500元提高到現在的約5000元。
小何的病情逐漸穩(wěn)定,和村里的年輕人一樣,他也打算外出務工。梁晨勸他留在村里,一樣能干出一番成績。
回程路上,梁晨有些倦了,斜躺在座椅靠背,雙眼微閉。過了一會,他似乎想起了什么,打開手機,調出一張照片。
“這是你女兒?”
“是的?!?/p>
“多大了?”
“四歲半了,叫楚楚。”
他說,駐村這些年最大的遺憾,就是缺席女兒的成長。
“有時和她們娘兒倆視頻,突然會恍惚,孩子都長這么大了呀,還挺難過的。”窗外下起了雨,梁晨把頭偏到一邊,閉上眼睛,仿佛又睡著了。
多年以后,楚楚或許會明白,自己的父親和同行者們,做過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。
畫出新生的“神筆馬良”
一個學美術的碩士畢業(yè)生,能給贛南山村帶來怎樣的變化?
南昌往南500多公里,是江西的“南大門”——定南縣。冬至那天,記者一行驅車來到這里。
在定南縣鵝公鎮(zhèn)大風村的同心畫室,我們見到了正在為學生準備畫具的張揚帆。
張揚帆,河南平頂山人,2018年畢業(yè)于中央美術學院,同年9月入職江西省直部門。工作不久,他被組織派往大風村從事扶貧工作。
下午4點半后,畫室變得熱鬧起來。十幾個孩子坐在畫桌前,用手中的畫筆聚精會神地勾勒涂抹。張揚帆往來其間,不時給孩子們進行輔導。
初到大風村,張揚帆每天到村民家走訪,他發(fā)現,相較于物質的匱乏,村民們精神生活的貧瘠更讓人擔憂?!稗r閑時,村民都窩在家里,頂多出來打打麻將?!睆垞P帆說。
更讓他感到不安的是,他發(fā)現,村里的孩子總愛低著頭,見到陌生人就不會說話了,極度缺乏自信。
不能再這樣下去了!
他決定重新拾起畫筆,利用自己的專業(yè)技能,給村子帶來些變化。
2018年11月,張揚帆在大風小學開設同心畫室,義務當起美術老師。三尺講臺是他的扶貧陣地,畫筆成了他的扶貧“利器”。
“叫同心畫室,是因為扶貧是很多人同心協力的工作,就像圍繞‘扶智扶志’展開的同心圓?!睆垞P帆說,他希望通過美育來培養(yǎng)孩子們的興趣愛好,鼓勵他們追求和父輩不一樣的人生。
村里的小橋、田野上的星空、現代化的蔬菜大棚……這些都被孩子們涂抹上色彩,搬上畫布。這是他們眼中的世界,更是他們深愛的家鄉(xiāng)。
課程結束,看著孩子們從教室涌出,張揚帆終于閑了下來,提出要帶我們見一位特殊的學員。
從村委會出發(fā),步行幾分鐘后,我們推開了村民盧保華家的大門。屋內,一個身影坐在輪椅上,一手端著顏料盤,一手握著畫筆給畫作上色。
今年43歲的盧保華是張揚帆的幫扶對象。幼年時,盧保華不幸患病導致雙腿殘疾,生活離不開輪椅,不幸的境遇曾讓他自卑抑郁。2015年,他被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。如何幫助盧保華重拾生活信心,是張揚帆發(fā)愁的問題。
“他叫我跟他學畫畫,不要學費,就是學個手藝?!痹趶垞P帆的建議下,盧保華加入了畫室??紤]到他行動不便,張揚帆擠出時間到他家教學。
從素描開始學起,彩鉛、水彩、油畫都成了盧保華“重寫人生”的工具。很快,他就在繪畫方面展露出極高的天賦?!皩W習繪畫后,他像變了個人似的,眼睛里有了神采,腰桿挺得筆直,和之前判若兩人。”張揚帆說。
2019年6月,同心畫室舉辦了一場繪畫作品義賣活動,盧保華的9幅作品被一搶而空。他將義賣所得的3200元全部捐獻給畫室,用于購買繪畫耗材。
“只要肯努力,我也能像其他人一樣,用雙手創(chuàng)造出美好生活。”盧保華笑著對記者說。
張揚帆栽下的藝術之樹,如今長出了新的枝芽。2019年6月,在當地政府支持下,鵝公鎮(zhèn)成立美育研討小組,張揚帆任組長,在定南多所學校推廣同心畫室,學員從最初的23名增加到300余名,擴大了美育扶志扶智的輻射范圍。
2020年,大風村36戶建檔立卡貧困戶全部實現脫貧,但張揚帆的扶貧工作并沒有結束?!皟赡甓嗟姆鲐毠ぷ?,讓我離不開這里的村民和美景。我還要用這支筆,給鄉(xiāng)親們畫出更美好的生活?!?/p>
張揚帆說,他正準備給孩子們辦一場畫展,畫展的主題就叫《畫出新生》。
時代出題,青春作答:他們改變了鄉(xiāng)村的模樣,鄉(xiāng)村磨礪出他們的本色,見證著他們的成長。
一代人終將老去,但總有人正年輕。
@“90后”,時代在召喚,你們該上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