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江萬里東

百萬雄師過大江（油畫，中國美術(shù)館藏）　陳樹東 李 翔作

亙古至今，萬里長江，浩浩湯湯，奔流不息，澤被南北兩岸。

有人說，大河文明，實際上是人跟水之間，以江河為紐帶，逐漸進行的文化演化。長江文化正是其中的典型代表。

大江東去，江山如畫，一時多少豪杰。一代代中國人情系長江，上下求索，延伸出長江文化的深厚內(nèi)涵。

她從遠古走來，向未來奔去。長江潮、中國潮、世界潮交融激蕩，新時代長江氣象萬千。本期，讓我們回望長江、感知長江，也展望長江。

——編 者

“你從雪山走來，春潮是你的豐采；你向東海奔去，驚濤是你的氣概……”

長江，是大自然給予中華民族慷慨無私的饋贈。走近長江，便如同置身于漫長的歷史滄桑之中，崛起、興盛、刀劍、詩歌……厚積萬年的文化底蘊，給人以無邊的震撼和遐想。

一

“大江來從萬山中，山勢盡與江流東?！?/p>

長江古名“江”，又稱大江，六朝以后通稱“長江”，發(fā)源于“世界屋脊”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脈各拉丹冬峰西南側(cè)，自西向東奔流6300多公里后注入東海。

縱觀長江的前世今生，足以令人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驚撼。

時間回撥到2.5億年前的三疊紀(jì)早期，今天的長江流域絕大部分還是一片汪洋。自約2000萬年前的晚第三紀(jì)開始，經(jīng)過數(shù)輪新構(gòu)造運動及冰期與間冰期頻繁交替的氣候影響，古長江的雛形逐漸形成。晚更新世之后，青藏高原加速隆升，長江上游及其支流形成了壯觀的大峽谷，河湖體系逐漸貫通成一條外流型的大江，即今日東流入海之長江。

現(xiàn)在的長江流域面積約180萬平方公里，多年平均徑流量約1萬億立方米，沿江支流達數(shù)百條之多，中下游湖泊如珠，蔚為壯觀。

《詩經(jīng)》云：“滔滔江漢，南國之紀(jì)。”

長江流域的先民們在與大江同呼吸共命運中，不斷接受著來自山河自然的熏陶，格物致知，感悟真諦。長江沿線的諸多博物館里，林林總總的史前文物，雖然穿越千萬年的時光，仍然閃爍著不熄的生命之火。

長江是天造地設(shè)的無字之師，是渾然天成的教科大書，給予著中華民族無窮無盡的生命啟蒙。當(dāng)先民們探求自然與生命的關(guān)系時，長江以吞吐舒卷的坦蕩給出了答案——“天地與我并生”“萬物與我為一”；當(dāng)先哲們思考生命個體與民族國家關(guān)聯(lián)時，長江以無我無畏的襟懷作出了詮釋——“家國一體、家國同構(gòu)、家國圓融”；當(dāng)先賢們追尋人類社會發(fā)展客觀規(guī)律時，長江以氣吞山河的雄偉發(fā)出了回聲——“青山遮不住，畢竟東流去”……

長江大氣磅礴，猶如一支雄赳赳氣昂昂的東征大軍，轟轟烈烈，摧枯拉朽；猶如一群置生死于度外的猛士，剛烈勇猛，前赴后繼；猶如一根強勁的大動脈，博納眾流，奔騰不息……這就是長江，這就是大江之魂。

我在沉思，中華大地亙古不變的錚錚血性緣何而生？長江告訴我，是奔騰東流的驚濤駭浪所迭嬗而成！我在叩問，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血脈從何而來？長江告訴我，是滔滔洪流的熊熊冶煉所鍛鑄而生！

二

長江是大自然饋贈給中國的“地利”驕子，沿江高原、山地、平原、湖沼的多樣化地貌，加上豐沛的水資源滋潤，使長江流域成為人類文明發(fā)祥地之一。

現(xiàn)代考古發(fā)現(xiàn)，亞洲地區(qū)的許多遺址中存在早期人類種植和收獲稻谷的證據(jù)，其中就包括長江下游的河姆渡遺址。也就是說，從石器時代起，長江流域的先民們就已經(jīng)發(fā)明并開始栽培稻谷，這是長江對于中國乃至世界文明的卓越貢獻。

“岷山導(dǎo)江，東別為沱?！薄渡袝び碡暋酚涊d了大禹對岷江、沱江的治水實踐。湖北大冶、安徽皖南、江西瑞昌等地的古銅礦遺址，則佐證了長江中下游地區(qū)早就存在發(fā)達的青銅冶鑄技術(shù)。

“我住長江頭，君住長江尾”，中國56個民族中，分布在長江流域的就有30多個。與長江廣納百川的地理特征形出一脈，各民族絢麗多彩的文化交融，折射出包容與多元的長江文化對于這片土地的滋養(yǎng)，生動詮釋著“江河互濟”“天人共生”的長江文化淵藪。

魏晉南北朝、安史之亂、宋室南遷等時期的北人南遷，催生出龐大的長江文化板塊，并與黃河文化構(gòu)筑了南北二元耦合的交融態(tài)勢，從而成就了其在中華文化版圖中的獨特地位。沈括的《夢溪筆談》、宋應(yīng)星的《天工開物》、李時珍的《本草綱目》等皆誕生于此，更有文豪巨擘燦若星辰，光耀華夏。

“長江萬里東注，曉吹卷驚濤”，長江在奔騰東流的進程中穿山破壁、迂回輾轉(zhuǎn)，培植了長江文化內(nèi)生的創(chuàng)新進取精神。

戰(zhàn)國時期，李冰“鑿離堆，辟沫水之害”，都江堰成就“天府之國”，聳立起世界水利史上的一座豐碑，成為古代長江文明中熠熠生輝的典范。

從古時巴蜀北抗隴秦、荊楚問鼎中原、勾踐臥薪嘗膽，到長江源流域的絲綢之路、唐蕃古道，揚子江段的鄭和遠航探險；從近代龔自珍“我勸天公重抖擻，不拘一格降人才”、林則徐“開眼看世界”、魏源“師夷長技以制夷”，至洋務(wù)運動、武昌起義；從紅船啟航、南昌建軍、紅軍長征、新四軍抗戰(zhàn)，再到98抗洪、汶川抗震、脫貧攻堅……長江邊的故事，匯聚孕育出動人的長江文化。

青山為憑，江水作證，長江文化中的開放性、包容性與創(chuàng)新力，早已凝成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內(nèi)在稟賦，是歷盡劫難卻始終無畏前行的重要力量支撐。

三

“詩者，天地之心也”，長江流淌著詩與美，是詩和遠方的載體。

長江詩性文化起源的里程碑當(dāng)數(shù)《離騷》。戰(zhàn)國時期，屈原行吟于江上，以“楚辭”賦予長江浪漫瑰麗的詩性意象，奠定了“南《離騷》北《詩經(jīng)》”雙峰并峙的格局。之后的南朝謝朓，以一曲“余霞散成綺，澄江靜如練”開啟清麗之風(fēng)，長江詩性文化由描摹自然之美進入到藝術(shù)化審美的新階段。

時至隋代京杭大運河開通，長江水系拓展成為四通八達的交通廊道，長江干支流沿線的形勝之處，無不烙印著中華大河文明詩性文化的鮮亮痕跡。

盛唐時期，李白西出夔門遠游?！吧诫S平野盡，江入大荒流”，詩仙一生鐘情于長江流域的神山秀水，甚至留下“捉月飛天”墜入江中的傳說。詩圣杜甫晚年寓居三峽，寫下了沉郁雄渾的《登高》，在以《秋興》八首、《詠懷古跡》五首成就七言律詩高峰后，出三峽病逝于汨羅江舟中，魂與詩人屈原為鄰。3位詩壇巨匠先后將生命融入長江，鑄成了長江詩性文化的精神燈塔。

“江山留勝跡，我輩復(fù)登臨”。進入唐宋以后，懷古詩詞豐盈了長江千年文脈，蘇軾的《念奴嬌·赤壁懷古》即為典型代表?！按蠼瓥|去，浪淘盡，千古風(fēng)流人物”，依托詩人們的審美情趣，長江的自然勝景和人文遺跡得到詩性的升華。

孔子云：“興于詩，立于禮，成于樂?！薄霸娊獭迸嗨芾硐肴烁?，長江詩性文化凝練成超越世俗的審美符號和精神寄托，不斷滋養(yǎng)著中華民族的精神世界。

北宋慶歷六年，范仲淹登臨岳陽樓，思想的目光穿越“北通巫峽，南極瀟湘”的廣闊時空，迸發(fā)出“先天下之憂而憂，后天下之樂而樂”的靈魂吶喊?！盎瘋€體之小我為家國天下之大我”成為一道精神之光，照耀中華民族千萬年。

南宋偏安江南，長江成為拱衛(wèi)半壁江山的天塹。辛棄疾登上鎮(zhèn)江北固亭寫下《南鄉(xiāng)子·登京口北固亭有懷》：“何處望神州？滿眼風(fēng)光北固樓。千古興亡多少事？悠悠。不盡長江滾滾流?！遍L江的驚濤駭浪，演化成詞人強烈的愛國情懷。

明初宋濂作《閱江樓記》：長江“六朝之時，往往倚之為天塹；今則南北一家，視為安流，無所事乎戰(zhàn)爭矣”。長江在此升華為國家統(tǒng)一與和平的象征。

時光快進到20世紀(jì)中葉，我軍相繼取得三大戰(zhàn)役勝利后，國民黨反動集團在外部勢力的支持和策動下，試圖在中國制造“劃江而治”的局面。1948年12月30日，毛澤東為新華社寫了題為《將革命進行到底》的新年獻詞，號召人民解放軍“打過長江去，解放全中國”。中國共產(chǎn)黨人在民族興亡的關(guān)鍵時刻，始終把國家統(tǒng)一的最高利益放在第一位，最終一舉消滅國民黨軍殘余，建立了主權(quán)獨立的新中國。

“獨立寒秋，湘江北去，橘子洲頭……”受到長江詩性文化滋養(yǎng)浸潤的毛澤東同志，作出了無愧于歷史的選擇。

四

在我看來，古代中國版圖上，有一個大的“工”字形布局值得注意——上一橫是長城，下一橫是長江，京杭大運河連接南北兩線。從國家安全意義的高度而言，長江是拱衛(wèi)中原、維護國家統(tǒng)一的重要屏障。

歷史上，無數(shù)驚天動地的戰(zhàn)爭篇章發(fā)生在長江沿線：三國時期的赤壁之戰(zhàn)，鑄成了三國鼎立的天下大勢；兩晉時期的淝水之戰(zhàn)，奠定了東晉200年的王朝基業(yè)……

1949年初春，河北省阜平縣城南莊。毛澤東在此度過的46天中，常常通宵達旦地凝視地圖上的長江，研究敵軍江防布局，籌劃渡江作戰(zhàn)方案。熟讀史書且與長江有過非凡交集的毛澤東，對于這條江流與中國大勢的關(guān)聯(lián)了然于胸。

1935年1月19日，中央紅軍由遵義北進，蔣介石急調(diào)重兵于川黔邊境封鎖長江。1月28日，毛澤東審時度勢，果斷決定紅軍立即撤出戰(zhàn)斗，于次日凌晨一渡赤水河，揮師西進；當(dāng)敵軍南北夾擊時，再以二渡赤水重入貴州；當(dāng)敵軍部署合圍時，又以三渡赤水重入川南；最后揮師東進四渡赤水，徹底粉碎了蔣介石圍殲紅軍于川、黔、滇邊境的企圖。

四渡赤水，是毛澤東軍事生涯中的神來之筆。其高超的戰(zhàn)爭指揮藝術(shù)，使勢單力薄的紅軍得以在國民黨軍重兵圍堵中穿插迂回，絕處逢生。之后，紅軍巧渡金沙江、強渡大渡河、飛奪瀘定橋等著名戰(zhàn)斗，都發(fā)生于長江流域。

時隔14年后，毛澤東深邃的目光又一次凝聚于長江。他多次召集渡江戰(zhàn)役總前委成員到黨中央駐地面授機宜，還頻繁發(fā)電報與前線密集對接，用各方的智慧融合達成戰(zhàn)役方案的精準(zhǔn)完善。

1949年3月31日，總前委制定《京滬杭戰(zhàn)役實施綱要》，決定組成3個突擊集團：西集團渡江區(qū)域為湖口至貴池段，中集團為貴池至蕪湖段，東集團為蕪湖至江陰段?！爸醒肭腥?、兩翼開花、全線突破”的作戰(zhàn)方略，正契合了長江戰(zhàn)略要津的布局。

4月20日，南京國民黨政府拒絕在《國內(nèi)和平協(xié)定（最后修正案）》上簽字，和平談判宣告破裂。

當(dāng)夜，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在西起江西湖口、東至江蘇江陰長達500多公里的戰(zhàn)線上強渡長江。偉大的渡江戰(zhàn)役全面展開。

那是戰(zhàn)爭史上的一個奇觀：20日20時，中突擊集團率先展開渡江。煙波浩渺的江面上，千舟競渡，帆影點點，猶如一柄鋒利尖刀直插南岸。次日，東、西兩個突擊集團同時展開聲勢浩大的渡江行動，國民黨軍苦心經(jīng)營的長江防線迅速崩潰。

隨后，我軍以摧枯拉朽之勢掃清殘敵，于4月23日解放南京，宣告國民黨反動統(tǒng)治的覆滅。

五

時光定格了一個極富詩意的時刻。那一日晌午，安徽合肥瑤崗，總前委指揮部里的電話鈴聲驟然響起。陳毅拎起話筒，電話那頭是毛澤東濃重的湖南口音：陳老總，聽說你寫了首渡江詩，可否先讓我一飽眼福啊？

陳毅爽朗大笑：主席喲，我那幾句詞，只怕會擾了你的春覺嘍！

這是渡江戰(zhàn)役中的一個經(jīng)典插曲，那么酣暢快意地鐫刻在中國革命史冊上。時至今日，瑤崗總前委舊址的墻壁上，仍留存著陳毅那首墨跡潤秀的題墻詩：“旌旗南指大江邊，不盡洪流涌上天。直下金陵澄六合，萬方爭頌換人間?！?/p>

與之相對應(yīng)的，則是毛澤東的《七律·人民解放軍占領(lǐng)南京》。4月24日上午，北京香山的涼亭中，毛澤東欣喜地讀著《人民解放軍占領(lǐng)南京》新聞稿?；氐睫k公室后，他激蕩多日的詩意一氣呵成——“鐘山風(fēng)雨起蒼黃，百萬雄師過大江?；⒕猃埍P今勝昔，天翻地覆慨而慷。宜將剩勇追窮寇，不可沽名學(xué)霸王。天若有情天亦老，人間正道是滄桑?！?/p>

滄桑變遷，偉人當(dāng)年的詩意憧憬，如今正被一項項地拓印在長江和它流經(jīng)的土地上。

君不見，“一橋飛架南北，天塹變通途”。繼南京長江大橋之后，百余座現(xiàn)代化橋梁在長江干流上騰空而起，雄偉綽約的風(fēng)姿，讓逶迤江河平添一幕幕水墨畫般的阡陌之美。

君不見，“高峽出平湖，神女應(yīng)無恙，當(dāng)驚世界殊”。而今，長江三峽大壩雄立東方，肆虐千萬年的水患得到遏制，2250萬千瓦的裝機容量源源不斷地為中東部輸電賦能。

進入新時代，長江被賦予新的時代內(nèi)涵和歷史重任。

橫跨東、中、西三大區(qū)域的長江經(jīng)濟帶，將與共建“一帶一路”倡議相互支撐、互為呼應(yīng)，以巨大的綜合效益匯入中華民族偉大復(fù)興的中國夢。

覆蓋長江干流區(qū)域和長江經(jīng)濟帶區(qū)域的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建設(shè)，正造福沿江13個省區(qū)市的廣袤地區(qū)，為新時代的美麗中國畫卷增添光彩。

長江千里，煙淡水云闊。

那聲聲驚濤拍岸的轟鳴中，何嘗不在飛揚著纖夫拉船號子的回響?那道道起伏洶涌的波濤里，又何嘗不閃爍著刀戈相擊的戰(zhàn)爭光影?

今天，我佇立長江岸邊，回望歲月長河，遠望萬里江流，有份感慨油然而生：文化，是滔滔江流的靈魂。長江文化，深深鐫刻于歲月的記憶中，奔騰在世代華夏子孫的血脈里。(作者：章熙建)

作者小記：章熙建，安徽績溪人，軍旅作家，1979年入伍。作品曾獲首屆“郭沫若散文隨筆獎”、第22屆“中國新聞獎”等，著有散文集《邊關(guān)冷月》、報告文學(xué)集《杜鵑紅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