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志民
“這數(shù)不過來的古松柏,每一棵,都躬著身子,朝向西南方向,無一例外?!苯庹f小馮姑娘,指著眼前這一片林子,用深情的語調,給我們介紹說: “這叫思鄉(xiāng)柏,這林子就是蘇子林,也叫思鄉(xiāng)林”。
林子里靜靜的,是那初夏時節(jié),中原沃野上,臨近傍晚隱含生機的響靜?;爻驳募t嘴藍鵲,樸楞著好看的羽翅和華麗長尾,輕落松柏枝頭。附近的那個叫蘇墳村的小村莊,不時傳來牧歸老牛哞哞悠長的叫鳴。雖說現(xiàn)在的天氣,慢慢有些陰沉下來,但此前,當空一直懸掛著夏陽,一整天的溫熱烘烤下,林子升騰著一股濃郁的柏香。
此刻,我們已在這林子中,圍著蘇軾、蘇轍二兄弟的陵墓和其父親蘇洵的衣冠冢,徘徊了許久,在這片傾而不倒,躬而有向的茂密古柏中,思索了許久。
我是專程自重慶遠來拜謁蘇子的。
多年前,從幾位轉業(yè)回河南老家的老鄉(xiāng)戰(zhàn)友中,得知蘇軾、蘇轍身后葬于河南郟縣,便時有前往敬拜的念意。只是擔心戰(zhàn)友相見,必將連臺私宴大酒侍候,才遲遲未敢動身。這次,邀者誠聲諄諄:
“只拜謁,不喝酒!”
所以,此來的心情,還是比較自在放松的。
可眼前這片夲該高直參天的松柏,拼著命,朝墓主人想念的西南老家方向,縱赴傾斜,莊重肅穆而畢恭畢敬的模樣,讓我那顆剛剛放下的心,一下子,又糾緊了。東坡子瞻、穎濱子由之魂魄,該是多么盼歸故里呀!
“一紙鄉(xiāng)書來萬里,問我何年,真?zhèn)€成歸計?!薄按松h蕩何時歇。家在西南,常作東南別?!薄肮噬姜q負平生約,西望峨眉,長羨歸飛鶴?!敝灰S意選吟,順口誦來,便會在東坡先生無數(shù)思鄉(xiāng)詞中,找到歸鄉(xiāng)的切切情愫。
暮色暗布下來,夲就由晴轉陰的天空,繼而下起了雨。密集的細雨,先是在蘇子林如傘如蓋的古松柏蓄積,之后,又大滴大滴摔落地面??罩猩成?,地上噠噠,奏出凄然的和響。
“對床定悠悠,夜雨空蕭瑟?!边@不正是子瞻,子由兄弟,“夜雨對床”的佳妙時境嗎?
那么,這對在此躺了近千年的同胞兄弟、同科進士、同朝為官,且與其父同為唐宋八大家的文豪星斗,一生起落跌宕、放逐落魄、客葬異鄉(xiāng)的游子,又會悟談些什么呢?
在墳丘前的祭臺上,我們索性執(zhí)意逗留下來,置身夜雨之中,沐其酥酥,聽其竊竊。
雖說兩兄弟性格,一剛一柔,一直一穩(wěn),一豪放一內(nèi)斂,但為政為文為人,卻始終是一雙本質絕同不變的密友。由此,我們仿佛聽到,且只能聽到的,是他們面對失政時敝,直言進諫,不怕丟官,為國盡忠,為民請愿縱使受盡迫害,卻始終無怨無愧之言;
是他們“人之所欲無窮,而物之可足吾欲者有盡”的哲思之下,超然臺上,無往而不樂的逍遙自在之言;
是他們,兄對弟曰:“與召世世為兄弟,更結人間未了日”,“嗟余寡兄弟,四海一子由”,弟敬兄語:“自信老兄憐弱弟,豈關天下無良朋”,“扶我則兄,誨我則師”的詩詞唱和良友、精神互勵知已之言;
更是他們?nèi)邕@片林中千百棵松柏躬身所示,遙寄西南,時時刻刻望鄉(xiāng)思鄉(xiāng)之言。
我甚至堅信,這類話語,蘇氏兄弟,生前說,逝后近千年,以至以后,他們的魂靈也一直還要說。
說給來過和沒有來過這里的人們聽。
雨下得更大了。
我們旋即進入蘇子祠堂。這里完好保存著元代的三蘇木雕像,據(jù)說是全國唯一一座最早最大的三蘇木雕,是蘇子墓園里十分珍貴的鎮(zhèn)園之寶。
這座蘇子祠,先前曾被改做學校課堂。“破四舊”中,三蘇木雕像,處于隨時被焚毀的險境。好在蘇墳村的村民和學校的師生,骨子里早已將祖祖輩輩守護的蘇墳和文物視為了神靈。他們連夜把三蘇木雕像,整個封存起來,正面掛上偉大領袖的肖像,男女老幼皆盡守口如瓶。這個全村的絕對機密,一直嚴格保守到“文革”結束。三蘇木制巨幅雕像,安然無恙地躲過了十年浩劫。后來許多地區(qū)恢復的三蘇父子像,都參照了這尊最接近三蘇在世時間的木雕造型。
自很早以來,這里的人們崇敬蘇子,一直是普遍而自覺的,甚至篤深于身家性命之中。就剛才,在我們進入蘇子林,面謁蘇子墓之前,走過蘇子墓神道時,首先見到的,是一方非蘇姓、且無墳冢的單立墓碑。這方石碑,為清光緒三十年九月,郟縣知縣呂相曾所立,上刻“明故顧公子諱國字節(jié)若殉難處”。
這是紀念明朝一位名叫顧國、字節(jié)若的男子的。
據(jù)說,這位書生極度崇拜蘇試,他的住家距蘇軾墓不遠,家中富裕。一天他正秉燭夜讀,被一群強盜劫去,要他交待家中藏寶之處。這位顧公子節(jié)烈,決意一死抗暴。但他同時又想,如若死后能于東坡墓鄰,得近朱之美,不也快哉。于是,他把強盜引到東坡墓道旁,指說此地有寶。強盜一挖再挖,自然是一無所獲,氣急之下,惡狠狠就地活埋了顧公子。
此二則近和遠的真實事件,聽后使我既感動又釋然。巴蜀父老盡可放心,我家鄉(xiāng)的人們和你們一樣深深敬仰愛戴蘇子,蘇子站在眉山,眉山之高無量;蘇子安臥河南,河南星光無限!
離開蘇子林,我們穿雨步行,摸黑邁上三蘇園紀念臺,站在高高的東坡布衣塑像前,肅立再拜。
附近蘇墳村燈光朦朧,牛兒鳥兒早已安睡,四周寂靜,惟有雨落松柏之聲,清晰悅耳。這時,陪同的戰(zhàn)友中,有人突然大聲道,走,回去喝酒,用碗喝,東坡先生不是說酒無多少醉為期嗎!
我用標準的四川話爽快地答應:“要得!”
隨即,同行朋友們一陣笑聲。
( 作者系《散文家》雜志行政總監(jiān),中國散文學會理事。)